“你希望墨西哥获得拯救吗？你希望基督做我们的国王吗？”

“不”

——MalcolmLowery

提到波拉尼奥，许多人或许都对他十分熟悉，他发起过“现实以下主义”呼吁年轻诗人以兰波为榜样放弃一切去为文学梦想，打入那些聪明的，不被理解的人群中，去体会生活百态而不是在咖啡厅中，在优雅的生活中从事文学。他经历过皮诺切特政变；民主的化身——阿连德被刺杀身亡；他自己也参与反对活动而逮捕入狱。他流亡西班牙后通过各式各样的方式谋生，革命，吸毒，性放纵，酗酒也都构成了他早年生活的图景。因为肝病，他死于五十岁而在他的前四十年里他只写诗，最后十年因为有了孩子开始疯狂的写小说赚钱，并终在死后成为了一代文学大师，在发表《荒野侦探》后比拉-马塔斯认为“标志着‘大爆炸’时期的大师及其所代表的地方色彩要开始终结了”。

从总体而言，《荒野侦探》分三个部分，分别是加西亚·马德罗的日记，记录年轻诗人马德罗与“本能现实主义诗人”（由利马与贝拉诺主导）的交往，并以他们（马德罗，贝拉诺，利马与妓女鲁佩）最终开车逃避皮条客阿尔韦托等人的追杀并找寻失踪的本能现实之母塞萨雷亚·蒂亚赫罗告终（《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然后是讲述利马与贝拉诺离开墨西哥后前往欧洲，他们做过洗碗工，水手，营地看守，宪警，驻地记者，葡萄采收工，卖过毒品也进过监狱，最后利马经历过一段破碎的爱情后返回了墨西哥而贝拉诺则同非洲的民兵一起为了保卫无辜的民众最终慷慨赴死（《荒野侦探》）。最后一部分接续马德罗的日记，讲述他们历经千难万险最终找到了蒂亚赫罗，但她已经“犹如一块石头或者一头大象”“毫无诗意可言”，之后他们与阿尔韦托发生激战，而蒂亚赫罗成为了唯一的牺牲者——他们的寻找反而将年迈的本能现实之母推入了死亡（《索诺拉沙漠》）。

“侦探”一词既指的是文体的风格，也是一重暗喻。全书中第二部分用了各式各样不同的与贝拉诺或利马有着些微关系的人的讲述或是见闻，让我们对这二人的行踪，性格的不同侧面与精神的成长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如同一个侦探在探访着这两个幽灵作家，也如同是当最终这二人都失去踪迹后研究“本能现实主义”的格拉哈莱斯的研究素材。这种叙事手法不同于《公羊的节日》（由于可能的政治原因我没有仔细谈论）中ABCABCABCABCBCBCBCBCBCA的叙事结构——这种结构将对特鲁希略从他的敌人刺杀他时类似于好莱坞大片的叙事，他本人的传记类故事以及一个特鲁希略受害者多年以后的回忆的意识流叙事来全方面透视这个人并形成一个立体的社会图景，并通过突然的变调加快故事在刺杀前后特鲁希略身边人以及刺杀者们的故事扣住心弦最终的重音落在受害者的受害经过（女子被特鲁希略性侵）以及尾声上——而是采用块茎状的写作，每部分都如访谈般掺杂大量口语化的句段。这是一种向外探索的侦探，是去旅行的发现。

最后一部分也是“侦探”，但这是通往内心的旅程——去寻找内心的自己，找到那个蒂亚赫罗，尽管最终她消失了。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把一份日记拆成两段，因为只有经历了-的二十年的第二部分的外部探索，我们才能知道最终内心寻找的是什么。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自传，而是逐步深入内心，逐渐去理解贝拉诺的变化。这种通往内心也体现在最后一部分中大量的哑谜，那首名为《锡安》的无字诗。但两部分也有关联，那就是第二部分中时断时续的那个阿玛德奥关于蒂亚赫罗的回忆。

整本书既是对作者与挚友的回忆，也是对青春与梦想的挽歌，作者本人说“拉丁美洲洒满了被遗忘的青春骸骨，《荒野侦探》要再次唤醒这些青春的生命”。这体现为几个方面。一来在阿玛德奥的访谈中，作者利用蒂亚赫罗创办的《卡沃尔卡》中的《先锋派名录》记述了数百个无名的，曾经为了自己的文学理想葬身的先锋诗人的方式为那些在文学底层打拼的前辈们致敬。而在“本能现实主义者”中除了哈辛托·雷克纳成为了电影评论家外，其他人或是偶尔写点诗过着平淡的生活，或是已经早早死去，成为了无名之人。他们的青春，理想，革命的梦想以及那些时光都在二十多年的时光里被磨灭，而保持理想的除了极个别能有一番成就之外最终成了一堆骸骨。第三就是马德罗其人，马德罗是从法律转为文学的，但是他诗歌知识极为丰富，也比较有学究气，他在文学班结识了本能主义者并成为了其中一员，但是格拉哈莱斯并不知道这个人。这种矛盾性其实就是正经的诗歌与他们的区别了。如果说一个人要当诗人他得拥有充足的知识储备，不断创作，心无旁骛。这点来说马德罗更适合，但作者最后也没有交代他的结局，而只是用这种对比，及贝拉诺在二十年没有写诗、创办本能现实主义的理由也不正经——向女友证明自己——来体现出他们的观点——诗歌是生活的一切，但比是个更重要的是发现自我，所以他们注定不能成功，但不妨碍他们成为“英勇的诗人”。而贝拉诺的结局也颇能体现这份英勇，他为了自己的梦想而不是像利马那样为了爱情，他经历了各种工作，但他始终都是一个仁爱的人、有坚持的人，他是托派分子、他被皮诺切特逮捕入狱后流亡，他最终也将这份梦想坚持到非洲去保护那些无辜的人。

借助此书我们也可以看到对青春的追寻以及底层诗人们的状况以及那些青春的热情痕迹。书中无所不包，既有马德罗第一次的性经历，放荡的玛丽亚·芬特，也有贩毒的利马、贝拉诺，他们蔑视权威威胁要绑架帕斯，其中也有他们经历的智利与马那瓜革命斗争。最终他们干着各种工作，与形形色色的人接触并发现着自己的内心，这是真正能让人流泪的部分。

此外，我们还能看到一些作者夹杂的私货也颇有趣味，比如互文性。波拉尼奥的作品多有强烈的互文性，包括《锡安》在内的、本能现实主义诗人们的诗在《荒野侦探》中无法一探究竟，但在《未知大学》中却相当于一个补充。此外，关于毒品，革命，爱情，性，酒精在《荒野侦探》中已经写尽了，但是关于暴力以及人性中的对待暴力的态度却提及较少。除了某个访谈中诗人们谈谈暴力是否是随机的；贝拉诺做爱时不喜欢打屁股等暴力；以及马德罗他们去圣特莱莎——《》的主战场——外无处见到，这种刻意的互补也使得波拉尼奥仅有的两部长篇各具魅力——一个倾向于往外走一个倾向于往内走。而基姆·芬特与阿马尔菲塔也有对应关系，他们都象征着墨西哥知识分子——他们想要不顾一切的投身文学但是又受到政府与黑帮的联合威胁，让他们对精神追求充满苦闷。他们很爱自己的家人，也为了家人而做着收入不菲的工作，是小资阶级。但基姆的车被利马搞丢后基姆就因为这种理想与现实以及自己的怯懦、对家人安慰的担忧的纠结中发了疯，而阿马尔菲塔在妻子抛弃自己、女儿受警察的威胁后也处于崩溃的边缘。相似性还在于《荒野侦探》像是《》的一个案例说明了警察、毒匪、黑帮的利益网络下，以及女性地位低下的情况下残害妇女是如何可能发生的。另一个有趣的是文学的分类，从创作精神上作者将诗人划为同性恋型（精神人格为男性写给男性或女性向女性）、小说家属于异性恋、剧作家属于双性恋；诗人又可以分为男同性恋型、女同性恋型、娘娘腔型、假小子型、妖精型、怪诞型、美人鱼型和博爱型。

另一个极富趣味的是作家与作家、读者、评论家的关系。熟悉波拉尼奥的人知道，他的作品大多同文人、诗人、作家、文学教授、评论

家相关，而提到这些人群不得不提到他们的关系。波拉尼奥本人是极度反感成名作家如马尔克斯等人巴结教皇、总统的行径，同时他也十分想要摆脱他们的影响的同时也从他们之中吸取了许多养分。这在他书中自有体现，如在图书博览会部分他说“文学批评与作品一度并驾齐驱，后来批评没落，读者跟了上来。这段旅程或长或短。后来，读者一个一个地死去，作品继续孤独地前行，尽管新的批评和新的读者又沿着作品走过的路漫漫赶来。后来批评也再度，读者也再度死去，作品浑然不觉地走在遍地白骨的羊肠小道上继续它的旅程，走向孤独。靠近作品，尾随其后，是某种死亡的征兆，但新批评和新读者又不知疲倦地无情地谴责作品，而它们又被时间和速度吞没”。还比如利马等人扬言要绑架帕斯——诗歌上的巨人；而贝拉诺则在裸体海滩同评论家伊内基决斗。这些行径最终都变成了荒诞不经的玩笑，但是却体现出了类似堂吉诃德的不服输的精神——尽管于他们决斗的是风车。但事实上他们这些底层确实也在与官方作家们进行着斗争以搏出一番天地。《荒野侦探》中将帕斯等右派官方诗人说成是“被困在拉美的欧洲人”，这说出了拉美作家在全球化潮流中的丧失自我。“而农民使人更加糟糕”在《》中则说“知识分子是为政府工作的。以前是为革命制度党，现在是为民族行动党。从知识分子角度说，他可以是政府的积极捍卫者，也可以是批判者。政府不在乎！政府养活知识分子，暗中注意着知识分子的动向。有这么一大群几乎是废物的作家，为政府可以做些事情。什么事情呢？驱邪！改变或者至少企图影响墨西哥时代。管他有没有麻子，先涂上一层脂粉再说罢了……”这则体现了作家与政府的关系。他在《荒野侦探》第二部分23，关于图书博览会的部分也提到了一个中国国内作家的问题，即把写作作为阶级爬升的办法，“但他们仍很粗鄙。他们的做派跟商人或者黑帮几乎毫无二致”他们“只谴责容易谴责的事物，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去树敌”“他们会因愤怒和疯狂的逼迫而自杀，但绝不会为了理想而自杀”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一部分都以“一切以喜剧开始者将以**结束”的形式探讨作家灵感的来源，作家间的关系，作家与政府，作家的疾病，作家与读者、批评家，作家与政治，作家与情人，作家与文化颇像《巴托比症候群》这个以脚注构成书的形式。

最后以《荒野侦探》的结尾结尾

2月13日

窗外是什么？

一颗星星。

2月14日

窗外是什么？

一张纸。

2月15日

窗外是什么？